第十五章 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莫欺柳郎穷!(万字章节) (第2/2页)
“若是我没猜错,只怕那位要我先走,就是为了引蛇出洞,好在临走前再多捞上一笔。”
说到这里,钱塘君也不耐再解释下去,而是又看了看敖峥嵘,问道:
“我六祸禁法,是你教给他的?”
敖峥嵘这事儿本是做得问心无愧,只是被钱塘君如此质问,到底还是有些尴尬,讪讪道:
“叔父……”
却不料,他的辩解之言还没说出口,钱塘君就已大手一挥,盖棺定论道:
“这事儿,算你做得不错。”
言毕,他又斜眼看了下自家侄子兼亲传弟子,不屑道:
“那位比起你小子,天资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,‘六祸禁法’在你手里,根本就是有损老子的威名。”
敖峥嵘极其熟悉这老龙的脾气,倒也不怒,只是摊开手,无奈道:
“这事儿您老人家怨我没用,得怨我爹,把我生成这个逼样,我能有啥办法?”
钱塘君却不怒,反而满意招手道:
“混不吝得很,倒是像老子我。老子近来在那狗屁大阵中,虽说是憋得难受,也有了点领悟,过来领赏!”
虽说是领赏,但是钱塘君的语气却颇为森然,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,众人虽是与此无关,心头也不禁涌现出一股寒意。
——柳毅除外。
只因他已经注意到,钱塘君在有意无意间,朝自己投来了一眼。
以这老龙的修为,哪怕只是轻轻一个眼神、淡淡一道目光,也非是柳毅这种不入正宗的风水术士所能抵挡。
霎时间,他的面容便惨白一片,浑身遍体生寒,好似有一把无形利剑,死死抵住喉头,锋锐至极,将其肉身、法力,乃至虚无缥缈的心念,都牢牢限制住。
钱塘君亦不由得眯起眼,明显感受到柳毅心中那转瞬即逝的巨大愤怒,对这小白脸的印象,反倒是更好了些许。
——但也只是些许而已。
以钱塘君的眼力,自然看得出来,柳毅和敖清绮之间存在的微妙气氛,又有泾阳王之事在前,他心头自是不快到极点。
这种心态,其实敖峥嵘当时如出一辙,不同之处在于,敖峥嵘清楚柳毅和敖清绮的事,身边又有徐行盯着,才没有作态。
如今钱塘君既没有人压着,又不明真相,性子更比敖峥嵘极端十倍,举措自然直戳了当。
虽然不至于一口气弄死柳毅,给他个毕生难忘的教训,令其人不敢升起别的心思,却也是在所难免。
不过,就在钱塘君还要发力之时,敖清绮也敏锐地注意到,那横亘于一龙、一人身前的险恶气氛,长腿一迈,便拦在柳毅身前,清喝道:
“叔父!”
言语间,敖清绮已将柳毅的所作所为,用神念形式,传给了钱塘君。
钱塘君目光又是一凝,怔了好半晌,才又望向柳毅,淡淡开口:
“小子,是把硬骨头,你既然学的是风水术,倒不妨随我回龙宫,传你全套法门。
若是学得好,你心中所愿,也不是没有机会达成,虽然机会很小。”
见柳毅仍是不做声,钱塘君又站起来,袖袍一拂,淡然保证道:
“我的确对你看不顺眼,但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,做些手段。”
柳毅仍是立在原地,面色如常,默不作声,左擎天、李修儒看着他,眼中都泛起担忧神色。
敖清绮注视着男人那沉默而坚实的背影,心中更是罕见地浮起些不安。
见钱塘君的面色越来越沉,柳毅才摇了摇头,拱手抱拳,缓缓开口,坦然道:
“龙君盛情相邀,足见诚意,小子亦不认为以龙君的身份,会虚言矫饰,但这份馈赠,还是算了。”
所有人都看得出,柳毅说这话时,眼中既有挣扎,亦有如释重负的神情,很显然,他刚才在心中经历了一番取舍挣扎。
钱塘君对柳毅的选择,倒是不置可否,只是看了看他后,忽然问道:
“小子,你现在心里,很……愤怒?”
柳毅注视着这位或许自己耗费毕生精力,也难以撼动其一片龙鳞的龙君,面容没有丝毫变化,无比自然地点了点头,反问道:
“龙君若是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事,难道不会愤怒?”
柳毅甘冒奇险,才放出敖清绮,更请得几位至交好友,横越魔潮,往海境通风报信,无论怎么说,都是海境欠他的人情。
可到头来,他这个恩人,反要被钱塘君如此对待,任是谁来,也不能不愤怒。
只不过,钱塘君对此,只是轻蔑一笑,竖起一根手指,轻轻摇了摇:
“小子,以我的神通法力,就遇不上这样的事。其次,感到愤怒、表达愤怒、发泄愤怒,是截然不同的三件事,你要分得清。”
说到这里,这位龙君话锋一转,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,略显凌厉的笑。
“不过,在我面前,你能做到第二步,已算是不错。”
听到这话,柳毅再次默不作声,只是钱塘君能够感受到,他心中那股无明怒意,已经燃烧得越发炽盛。
敖峥嵘见钱塘君如此作态,喉头动了一动,却见自家叔父斜瞥过来,欲言又止,又再次站了回去。
可站在两人之间的敖清绮,却再也忍受不了,猛地一跺脚,令原本就崩毁尽半数的大殿,剧烈摇晃起来。
她伸出手,强行将柳毅搂住,再抬起一双坚毅眼眸,直视钱塘君,纵使一言不发,也将自己的态度表露无疑。
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令敖峥嵘、左擎天、李修儒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。
只不过敖峥嵘是望向了敖清绮,左擎天则是无比紧张地看向了钱塘君。
李修儒甚至捏紧了手中的“计都隐曜剑符”,生怕这老龙一个应激,便要把柳毅当场打得形神俱灭。
他们都没想到,在解决了泾阳王,救出钱塘君后,这一直以来都被视为最大助力的老龙君,竟然会成了可能要直面的最强对手。
不只是这些局外人懵了,就连柳毅自己,也不曾想到敖清绮在情急之下,竟然会做出这种举动。
他此前虽是愤怒,却也绝没有要做龙宫赘婿的想法。
身为在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散修,柳毅虽是不明白天有多高、地有多厚,却认得清楚,什么叫做云泥之别。
对他来说,这四个字有极其现实的意义。
当他们这些散修在魔潮中浴血厮杀,只为明天的饱饭时,名门大宗的弟子们,则可以在师长护持下,安安心心的炼法,不必为道法传承、修行资粮而担忧半点。
柳毅对此并无怨怼,却也不觉得在泥泞里安安稳稳刨食的自己,比起他们究竟差到哪。
——魔劫临头,此界中人,哪个不是魔头饵食?
只不过是或大或小、或早或晚而已。
其实在柳毅心中深处,反倒是颇为佩服符箓三宗那三位镇世祖师,以及一众佛道高人。
因为他清楚地知道,若非是这些真仙、阿罗汉顶在前面,如他这种散修甚至连在泥里挣扎求生的机会都不会有,顷刻间便要灰灰而去。
柳毅之所以帮这位龙女,最为现实的原因,就是因为自己的风水术,的确只有在海境龙宫还保有传承。
除此之外,无非是“不忍见”三字而已。
魔头猖獗、魔道大昌,既然置身五浊恶世中,他柳毅没本事只手补天裂,却也想给这群魔头添点堵!
可敖清绮的所作所为,柳毅就实在搞不懂了,她究竟是出于同历生死的战友之谊,想要帮自己一把,还是……
不过,无论敖清绮是出于何种原因,做出这种举动,都令柳毅心中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。
对他来说,这种体验还属生平首次。
钱塘君面色仍是如常,他刚想说些什么,便听到一个巨大声音遥遥传来,滚滚如雷,轰隆作响,响彻方圆数十里。
他的神念都不曾捕捉到丝毫征兆,便见一具高约丈许、鬼泣森森的白骨,划破虚空,带着一溜幽绿焰光,自从大殿最高处走出来。
除了钱塘君以外,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进入了最完全的战备状态,心中更是震撼至极。
——不是说,南支总坛已经被连锅端了吗,难道,这位是……
南方天魔四个大字,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众人心中,更带来一股前所未有的绝大压力。
钱塘君倒是没有任何动作,只因他已经感受到从白骨法身中传来的熟悉奇迹,眼中却也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震惊。
和幽游夜摩天打了多年交道,他又如何会认不得这“九幽十狱冥遁法”?!
只是,这就连诚惠都不曾练成的虚空神通,他怎么掌握得这么快?!
——难不成,这就是自辟虚空的伟力?
念及此处,钱塘君又从上到下,把这具法身打量了一遍,只见法身内外皆与阴山相合,法度森严,结构严谨。
饶是以他的眼界,竟也挑不出错漏来,俨然就是一尊在“纣绝阴天秘箓”上,不知道沉浸了多少年的老魔头、老阴物。
如果说虚空神通,还能用早有经验来解释,可眼下这幅场景,又怎么解释?!
钱塘君清楚记得,他和徐行分别前,这位甚至都还没有开始炼法。
才过去几个时辰,就把“纣绝阴天秘箓”练到了如此地步?!
除此之外,钱塘君最为疑惑的就是——他的本命魔头,究竟是从何而来?
不过,在这刹那间,他又察觉到一股浓郁血腥气,自极远处飞来,煞气冲霄,气象恢弘,俨然是修罗夜叉天的高手。
——王铁枪这厮,竟然来得这么快?!
钱塘君在第一时间,自然将之视为了王彦章,可细细一品,又觉有些不对。
他刚要出手一探究竟,就见那具白骨法身下巴开合,传来一声仿佛来自幽冥深处,勾魂夺魄的天魔妙音。
“勿慌,那是我的皮囊。”
言语甫落定,一条瑰艳绮丽的血光,现于众人眼前。
钱塘君能够清晰看到,其中乃是一头鳞甲峥嵘、通体血红、眉心生竖瞳的阿修罗。
这头阿修罗体内的魔道法箓,虽然不如阴山白骨法身来得法度森严,却也别具一格,更有沛莫能当的煞气,丝毫不逊后者,俨然也是一尊大真人级数的强者。
钱塘君此时已不只是震惊,还极其罕见地泛起几分惊骇——这人到底是人,还是投身此界的自在天魔?!
血光自天穹坠落,被“无相血煞神刀”刀光包裹的阿修罗血海魔躯,亦化为一条赤红烟气,投进白骨法身中,皮肉筋骨相合,立时显出徐行的相貌。
见到钱塘君眼中的戒备,徐行只是一笑,并不多做解释,反倒是看向柳毅,叹道:
“老龙君,这件事,你做得过了。”
徐行方才虽是距离此处甚远,还有百来里,但从柳毅心中升腾起的巨大怒火,在他的“天魔视角”中,实在是太过显眼。
而在诸般情绪中,徐行操弄得最顺手,也最熟悉的情绪,便是愤怒。
所以,以柳毅的“愤怒”情绪,他观此间之事,犹如掌上观纹,甚至能够清晰体察到,每个人在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。
这便是天魔视角的妙用。
钱塘君虽不知其妙,但他很清楚,徐行的那面镜子亦有非凡的探查之能,所以并不奇怪,只是眉头一竖。
“这小子和你什么关系?”
钱塘君这种态度,让最熟悉敖峥嵘、敖清绮为之一愣。
在敖家姐弟的印象中,这位叔父哪怕是面对洞庭君,乃至一众真仙级数的正道高人,都是言谈无忌,绝没有如此情态。
如果非要说,如今的钱塘君是一种什么状态,那么最贴切的两个字,便是……敬畏。
既有敬,更带畏!
徐行清楚他的意思,只是摇头:
“萍水相逢。”
钱塘君刚想说什么,徐行又抬起头,直视这老赤龙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
“却是一见如故。”
听到这八个字,敖峥嵘面皮一抽。
钱塘君只听这四个字,就听得出来徐行的坚定,他也的确犯不上为了一个风水术士,和这高深莫测的强者闹翻,便干净利落道:
“既是你发话,今日之事,就算是过去了。”
徐行又摇了摇头,直接道:
“你和我之间,本就没有事。”
言语中,他伸手一指柳毅,淡然道:
“就算有事儿,也是在你们之间。”
见柳毅愣在原地,徐行直接道:
“老龙君,今日我救你一命,也不图别的回报,龙宫中那份风水术的全套传承,劳烦您来一份,钱货两讫,恩情一笔勾销。”
敖峥嵘听到这里,不由得目光一动。
他很清楚,徐行之所以要从海境不远万里赶来安南,就是为了从钱塘君身上,得到全套的“六祸禁法”。
如今“六祸禁法”就在眼前,他却弃之不顾,反倒是要去求一套风水术?
不知为何,敖峥嵘此时却完全没有吃惊的感觉,只是想到了方才那个答案。
——或许,这也不过是因为“看不惯”三字罢了。
钱塘君虽然没想到徐行会做此选择,倒也答应得干脆利落:
“可以。”
言毕,钱塘君目光落到柳毅身上,并没有说话,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。
柳毅也全无畏惧,只是抬起头来,同钱塘君对视一眼。
就是这一眼,令徐行、钱塘君都颇为满意。
钱塘君是欣赏柳毅这种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,就全无畏惧的刚直脾气,好像此人活在世上,就只是为了活这一口气而已。
徐行看重的则是另一点。
精擅情绪神通的他,完全感觉得出来,在自己到来之后,并直接表露出支持后,柳毅的情绪亦没有出现太大变化,更没有把他当成靠山,狐假虎威的意思。
有趣,这就实在是有趣——
见徐行和钱塘君谈妥,柳毅虽然也愣了愣,还是朝徐行拱手抱拳,开口欲言。
虽然不知道这位前辈究竟为何如此,但柳毅很清楚自己的身份,也不觉他有资格让徐行为自己出头。
只是他还没说话,便见徐行回过头来,看向自己,抬起一只手,笑吟吟道:
“柳兄想说什么我很清楚,但这并非是馈赠,而是一份酬劳——聘请你的酬劳。”
“聘请我?”
柳毅有些不敢置信,徐行点了点头,自然而然道:
“我欲要在此界开宗立派,当然不能缺了人手,如柳兄这种英才,值这个价。”
他又望向左擎天、敖峥嵘、敖清绮,以及最后的钱塘君,坦然道:
“不只是聘请你一人,还有在座各位。”
钱塘君虽然不至于为一点小事,就跟徐行动怒,但还是面色古怪,只觉此人行事,实在是天马行空,难以琢磨,气笑道:
“你才跟本君呛声,又要聘我入山?”
徐行眨了眨眼睛,自然道:
“一码归一码,此前之事,龙君大人大量,应当不会往心里去吧。”